2007/11/07

In Memory of Robert Jordan

Robert Jordan,於2007年9月16日下午2时去世。僅以這篇之前寫的文章紀念這位一代傳奇作者......


英雄的成年禮

奇幻小說是什麼?什麼是「奇幻」?西方文學界對「奇幻」形成的共識就是沒有共識。巴爾扎克(Honore de Balzac)1曾經為「奇幻」做過『難以定義』的定義;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則認為並非「無法定義」(indefinable),正確的說應該是「無從確定」(undecidable),因為奇幻文學呈現的是一個在無限整體的內容中包含著無限整體的矛盾現象2。這種矛盾現象正好反映了真實的人生。

1. 巴爾札克(Honore de Balzac, 1779-1850),法國作家,代表作品包括:《高老頭》(Pere Goriot)、《三十歲的女人》(La Femme de Trente Ans)、《歐琴妮、葛南德》(Eugenie Grandet)等。

2. 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 1923-1958),《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吳潛誠校譯。(台北:時報,1996年),p. 132。


知名英國文學家佛斯特(E. M. Forster)3曾在《小說面面觀》(Aspects of the Novel)中指出,奇幻小說之所以吸引人,在於其對宇宙人生中許多大道理與悲劇,用一種即興表演的態度,描寫實實在在的人物,與對人類行為與文明作深入而尖刻的批判。而他為奇幻文學所做的分類既簡略且應用廣泛。他從奇幻小說作家們曾經用過的方法,將其分為四類:將不平凡的人引進平凡的世界中;將平凡的人丟進不平凡的世界中;深入人格的裏層與分割人格;以及對另一部作品進行「嘲諷」(parody)與「改編」(adaptation)。而奇幻文學發展的限制,也在於跳不出這四種類型之外。

3. 佛斯特(E. M. Forster, 1879 - 1970),英國小說家,代表作品包括:《窗外有藍天》(A Room with a View)、《墨利斯的情人》(Maurice)、《此情可問天》(Howards End)與《印度之旅》(A Passage to India)。

羅伯喬丹(Robert Jordan)的《時間之輪》(Wheel of Time)無論從形式還是內容來看,都屬於佛斯特所說的第三種類型。《時間之輪》表面上以一位救世主的成長歷程,象徵個人獨立人格與內在自我認同的追尋過程。喬丹卻以其博學知識背景與精準細緻的描述風格,將一個自我追尋的故事說得精彩絕倫,讓人難以掩卷。

1

羅伯喬丹(Robert Jordan)本名小詹姆士‧奧利佛‧雷格利(James Oliver Rigney Jr.),1948年生於南卡羅來納州(South Carolina)的查爾斯鎮(Charleston)。年幼時因為長他12歲的哥哥常常念些小說給他聽,自此埋下他日後走上文學創作的這條道路。喬丹日後回憶這段日子,他說:「我的父母因為請不起褓母照顧我,就把我丟給哥哥。他常常會讀些文學作品給我聽,不過他讀的可不是什麼兒童故事的,而是他自己喜歡看的小說,像凡爾納(Jules Verne)4、威爾斯(H.G. Wells)5和馬克吐溫(Mark Twain)6等人的作品。所以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聽過許多非常棒的文學作品了。」

4. 凡爾納(Jules Verne, 1828-1905),法國科幻小說創始人,著名作品包括:《環遊世界八十天》(Around the World 80 Days)、《海底兩萬里》(Twenty Thousand Leagues under the Seas)、《地心遊記》(A Journey to the Center of the Earth)等。

5. 威爾斯(H. G. Wells, 1866-1946),英國小說家,著名作品包括:時間機器(The Time Machine)、《莫洛博士島》(The Island of Doctor Moreau)、《隱形人》(The Invisible Man: A Grotesque Romance)、《星際戰爭》(The War of the Worlds),以及奠立他史學地位的《世界史綱》(An Illustrated Short History of the World)。

6. 馬克吐溫(Mark Twain,1835-1910),美國小說家,代表作品包括:《湯姆歷險記》(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哈克歷險記》(Huckleberry Finn)。


1968至1970年,正當越戰打得如火如荼,羅伯喬丹正好在越南服役。這段時期,他因為表現英勇突出,獲得了美國與越南軍方許多獎章與表揚7。越戰過後,他進入南卡羅來納州軍事學院就讀,並取得物理學學位。羅伯喬丹認為在這段念物理學位期間,對他日後在奇幻小說寫作上訓練非常有用的思考方法。他舉例說道:「你必須要用你的想像力才有辦法讀好量子力學這門學科。光是一隻『薛丁格的貓』(Schrodinger's Cat)8,就能夠讓一個自認最邏輯理性的人暈頭轉向。」

7. Robert Jordan在越戰期間因戰功獲得的獎章包括:美軍的「傑出飛行十字勳章」(Distinguished Flying Cross)與「銅星獎章」(Bronze Star),以及越南軍方所頒發的「英勇十字勳章」(Cross of Gallantry)。

8. 薛丁格貓詭論(Schrodinger's cat paradox)是一個詮釋量子不確定性的思想實驗,人們只能用量子過程使一隻貓, 處於「活貓」與「死貓」兩態疊加的狀態之中,而無法觀測到貓的結果究竟是「死貓」或「活貓」。


取得物理學位之後,他以核子工程師身分回到美國海軍繼續服役。在一次意外傷害住院養病期間,讓他憑空多出許多閒暇時間重拾閱讀小說的興趣。但是他卻對手邊這些小說感到不滿,他認為如果讓他來寫的話,可能比這些作者寫得還要好。也因此我們有了時間之輪的故事。

至今為止,羅伯喬丹寫作時間已超過十三年以上。目前他和他妻子住在南卡羅萊納查爾斯鎮中一棟具有歷史意義的老房子中。他對於查爾斯鎮過去的歷史,尤其是軍事史有著濃厚的興趣,還因此在八十年代初以查爾斯鎮為背景,寫過「法隆三部曲」(The Fallon Trilogy)。羅伯喬丹平日寫作甚勤,每天維持著寫八小時以上,每週工作六到七天。當趕稿時,每天甚至要寫到十二小時以上,每週工作七天而不休息。有時過於專注寫作上,他太太看不過去,會藉機要他到樓下幫她拿些東西,或是叫他到湖邊釣釣魚,找時間休息一下。但羅伯喬丹卻總認為:「有太多的東西要寫,但時間卻永遠嫌不夠。」

羅伯喬丹所用過的筆名相當多。他覺得這樣可以是維持他寫作類型的一致性,以及避免讀者因為羅伯喬丹這個名字跑去買他其它的書回來一看,才發現不是那麼一回事。以下是他用過的筆名與相關作品,包括:

筆名:雷根歐尼爾(Reagan O'Neal)
作品:法隆三部曲(The Fallon Trilogy)。以美國獨立前至南北戰爭前為歷史背景,描述查爾斯鎮上一位愛爾蘭移民及其子孫三代的歷史冒險傳說故事。包括:
《法隆之血》(The Fallon Blood)(1980)
《法隆傲氣》(The Fallon Pride)(1981)
《法隆遺產》(The Fallon Legacy)(1982)

筆名:傑森歐瑞利(Jackson O'Reilly)
作品:夏安族之逆襲(Cheyenne Raiders)(1982)。以美國印地安人夏安族為主題的動作冒險小說。

筆名:張龍(Chang Lung)
作品:主要是幾篇有關舞蹈、戲劇與書籍的評論。羅伯喬丹(Robert Jordan)對這個筆名所發表的文章,都不太滿意。這些評論發表在下列期刊中:
《圖書館期刊》(Library Journal)(相關作品與年份不詳)
《奇幻書評》(Fantasy Review)(August, 1984, p. 12; September, 1984, p. 30)
《科幻書評》(Science Fiction Review)(February, 1983; p. 31; May, 1983 p. 55)

筆名:羅伯喬丹(Robert Jordan)
作品:《時間之輪》(Wheel of Time)系列。羅伯喬丹最知名的作品,也讓羅伯喬丹這個名字風靡全球。時間之輪目前已出版有9本長篇和一篇短篇小說,第十部預計將於2002年11月時出版。《時間之輪》各書書名與出版年代如下:
《世界之眼》(The Eye of the World)(1990)
《獵尋千里》(The Great Hunt)(1990)
《真龍轉世》(The Dragon Reborn)(1991)
《暗影重生》(The Shadow Rising)(1992)
《天堂烈焰》(The Fires of Heaven)(1993)
《混亂之王》(Lord of Chaos)(1994)
《王者之劍》(A Crown of Swords)(1996)
《匕首之途》(The Path of Daggers)(1998)
《寒冬之心》(Winter's Heart)(2000)
《黎明殊途》(Crossroads of Twilight)(2002)

短篇小說:

New Spring (2000):收錄於席維伯格(Robert Siverberg)所編的Legends中。

另外還借羅伯霍華(Robert Howard)9蠻王科南(Conan)這位英雄人物,發表過數篇小說:
Conan the Invincible (1982)
Conan the Triumphant (1983)
Conan the Destroyer (1984)
Conan the Magnificent (1984)
Conan the Victorious (1984)
Conan the Unconquered (1986)
Conan the Defender (1991)
The Conan Chronicles (1995)

9. 羅伯霍華(Robert Howard, 1906-1936),美國知名通俗文學作家,以蠻王科南(Connon)系列最為著名。

羅伯喬丹認為他寫科南時,讓他獲得許多樂趣。主要因為科南這個角色在羅伯霍華死後,留下相當大的發展空間可供發揮。在羅伯喬丹眼中,科南是個不尋常的英雄角色,他的面貌會隨時間有不同變化。羅伯霍華筆下的科南,時而年少氣盛,時而白髮蒼蒼。羅伯霍華這種敘事方式不但打破了讀者的閱讀經驗,也顛覆傳統小說的敘事結構。在讀者閱讀經驗方面,書中英雄人物的年紀是永久不變的,更不會變老,但羅伯霍華卻跳脫出讀者想像之外,在塑造一位傳統的英雄角色同時,也讓讀者見識到人生的真實一面。另外在傳統小說的敘事結構中,時間是相當重要的一個因素,小說必須依時間流程將所要說的故事一件件的在讀者眼前鋪陳出來。羅伯霍華卻不依循此傳統敘事方式,他利用科南這個角色在不同年紀的冒險經歷,將「時間」對小說的限制予以破解。

羅伯喬丹寫科南之時,正好是科南年紀中尚未為讀者所熟悉的那段時期,因此羅伯喬丹能夠在科南這個角色中展現出他理想中的英雄形象,這給了他相當大的樂趣。但是不久之後,羅伯喬丹就感到這種情形對他創作的限制。他只能在別人已經架構好的世界中寫作,他心裡真正想寫的則是能跳脫別人的小說世界,創造完全屬於他自己的書中世界。

回顧羅伯喬丹在《時間之輪》之前的作品,可以他發現花了整整十年時間作準備。他不但廣泛的收集與閱讀相關知識,也利用每一次寫作機會來建立自己的寫作風格。羅伯喬丹擅長用極細膩的筆法描寫故事中的環境與日常生活的細節過程,一景一物與人物言行舉止的點點滴滴,這種敘事方式使得「時間之輪」的世界整個歷歷在目似的活了起來,讓讀者相信書中世界真的存在現實世界中,而不像其他多數奇幻小說僅能架構出第二世界的骨架卻忽略其血肉與精神的缺陷。

這種「工筆式」的敘事風格,羅伯喬丹認為出自於他過去十多年來大量閱讀世界各地、各民族文化的神話傳說、宗教學、文化人類學、歷史學、社會學等一個幻想小說作家所必須讀的書籍。他將這些材料吸收後,然後信手寫出。他所描述的世界與真實世界是那麼的類似卻又不完全相符。他認為他在書中所建構的世界並未刻意模仿真實世界中的文化類型,而是使他所建構的世界文化能夠讓讀者看起來具有可信性而已。

至於選擇幻想小說文類作為他小說的表現形式,羅伯喬丹持的卻是相當「文以載道」的觀點。他認為小說作者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在他小說的主題中告訴讀者如何明辨是非。當代主流文學作品,常常告訴讀者說人性中存在著許多晦暗不明的缺陷,要想找出一個最簡單的答案是很困難的,而且就算找到了答案通常也都是錯誤的答案。但是這些主流文學作品與其作者,卻又很明白告訴讀者說,這個世界上善與惡還是有差別的。結果當讀者看完這些主流的文學作品後,只會變得更加茫然不知所從,無法分辨出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幻想小說的優點不僅是其豐富的故事性讓讀者產生無限的想像空間,而且作者能夠以最直接、最簡單的語言表達出是非善惡的觀念。幻想小說激發了人們對自我內在進行深層省思,以最簡單的方式讓讀者瞭解人世中的善與惡。幻想小說創造出來的夢想,不只呈現宇宙自然運作的法則與規律,也傳承與維繫了人類生活的基本價值觀。

羅伯喬丹希望讀者在讀完他的書後能夠明辨是非,為所應為。他並沒有在書中告訴讀者何種做為是對、何種是錯的,只是希望他的書能夠激發讀者往這方面去思考。因此《時間之輪》故事內容主要是放在一些平凡人所遭遇到的一些不平凡的事件上,並且在心不甘情不願的情形下被迫接受成長與改變。

就文學與人類生活的關係來看,當代幻想文學之所以受到大眾的歡迎,亦是有其深層的心理因素,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們需要神話。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曾經指出,神話可以最簡便的方式與語言使人們獲得對宇宙自然現象的概括式理解,同時也是人類用來解釋與控制宇宙自然運作的工具。但是約莫在文藝復興與十七世紀之時,神話卻退居至到人類思考舞台的幕後,在此同時,第一部小說也跟著出現10。當神話被理性的人們認為荒誕不經而嗤之以鼻,人們也失去了建立自我角色認同的機會與否定了自我存在的意義11。羅伯喬丹認為幻想文學的重要性正好彌補神話消失後造成人類心靈缺陷;簡言之,人類需要神話。人類過去雖然試圖以理性取代神話,但在人類深層意識中需要一個確定自我存在意義的神話,挖掘自我內在的英雄形象,使自己成長為負責任的成年人與維繫他人的社會互動。幻想文學剛好填補此一內在需求,或者至少為此一心理需求提供一個宣洩的窗口。

10. 李維史陀(Claude L?vi-Strauss),《神話與意義》(The Myth and the Meaning),楊德睿譯。台北:麥田,2001年。

11. 坎伯(Joseph Campell),《神話》(The Power of the Myth),朱侃如譯。台北,立緒,1999年。


現代西方社會的發展使人們相信在他們成長過程中不需要神話與傳說故事,但事實上人們卻更需要神話。人們雖然會遺忘他們原來的神話,可是他們自己卻會創造出新的神話。這也是為何當代西方幻想小說的讀者定位大多為成長中的青少年,說的故事千篇一律的都是有關發現自我、建立自我這一類的主題。在這些小說中開始通常都會有一位缺陷的人物來扮演英雄角色,經由冒險旅程(無論是內在還是外在冒險)不斷的經歷危難,體驗人世中的苦與樂,觀盡人生中的生與死,最後摧毀過去的自我並重塑新的自我定位,成為真正的英雄。這個英雄角色在書中具有非常重要的象徵性地位,不但故事是隨著他的經歷說出來的,讀者也必須經由他的冒險過程,與他共同成長、共同分享希望與恐懼。最後當書中角色進入英雄的領域,讀者也完成一段成長的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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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某種意義來看,《時間之輪》已經進入當代神話的殿堂。自1990年第一部《世界之眼》發表後,至今已陸續出版九部長篇與一篇短篇小說,翻譯成十四種語言,風行美國、歐洲、澳洲、日本等地,全球讀者以數百萬計。

喬丹筆下的神話,取材自舊有的神話與傳說故事,經過拆解與重組的過程創造出新的神話,而且讓讀者從新舊神話的變化中,找到自我在現實世界中的適當定位。所以我們在《時間之輪》中看到許多熟悉的神話元素,例如東方的輪迴轉世的生命觀、西方的自我認同的追尋與贖罪觀等等。喬丹創造神話,但他卻不願將自己神話化。隨著寫作事業的成功,受盛名之累,最常碰到的問題是讀者因為他的小說而把他當成「先知」,以為他可以為人生中所有疑難問題提供完美的答案。喬丹始終將他自己定位在說故事人的位置上,他只是在寫書、說故事而已,而一位說故事人的職責就是要娛樂他的讀者,而不是神化自己。這也是為何喬丹的妻子認為他將自己化作書中的Loial的緣由。

《時間之輪》這個故事的概念成形,源自於兩方面,一是喬丹自己對神話故事的喜好,其次是設想到如果某天有人告訴你肩負拯救世界人類的重責大任時,哪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喬丹自己很喜歡看不同民族文化的神話與傳說故事,他也發現世界各地不同文化中流傳的神話或傳說,彼此之間具有極驚人的類似性,這些神話要解答的問題也都有一定的類型。用李維史陀的話來說,這種普遍存在人類社會中極為相似的價值,就是文化根源的「結構」。而結構中最普遍的現象,則是在每個文化或族群都有一個回答我們從何而來問題的「創世神話」。但是喬丹感興趣的不僅是我們從何而來,他還想解決我們從何而去的問題。這兩種想法是喬丹過去數十年縈繞心中揮之不去的問題,也成為《時間之輪》的創作起點。

《時間之輪》的內容呈現出相當傳統的風格,而且是非常希臘式的傳統。在《時間之輪》世界中,每個人的命運都已經被安排好,無所遁逃天地之間,無論生前或死後,都不能自外於《時間之輪》。個人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一旦生在《時間之輪》的世界中,他就沒有拒絕成為英雄的選擇。在環境交逼之下,個人的價值與意義則是建立在人與自己命運搏鬥的過程當中。即使命運注定一切努力奮鬥是失敗的,英雄人物終將孤獨的面對死亡化歸塵土,就像索弗克里斯(Sophocles)12筆下的伊底帕斯(Oedipus)與安蒂崗妮(Antigone)般,但由他們生前不對命運屈服、燃燒生命所閃耀出的光芒,則淨化了讀者的心靈,從閱讀神話的經驗中挖掘出隱藏在自我意識中的英雄形象。

12. 索弗克里斯(Sophocles, 496?-406 B.C.),希臘劇作家,伊底帕斯(Oedipus)與安蒂崗妮(Antigone)是他筆下最著名的悲劇英雄代表人物,相關劇作有《伊底帕斯王》(Oedipus)、《伊底帕斯在克羅努斯》(Oedipus at Colonus)、《安蒂崗妮》(Antigone)。

但是喬丹心目中的英雄卻不是尼采式的「超人」。他認為幻想小說要反應真實的世界,所以《時間之輪》中英雄人物的旅程,常常會遇上睡不安枕、飢餓、不知道下一餐著落何在的民生問題。也因為反應的是真實世界的情形,我們在書中看不到英雄人物旅程的真正目的何在,他投入的是一個不知道勝利條件為何的戰爭,以及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與如何求生存的歷程。因此,喬丹筆下真正的英雄是最平凡不過、也是最真實存在的個人。

身為幻想小說文類中最成功的作品之一,加上所敘述的都是小人物成大英雄的故事,《時間之輪》常常會被拿來和托爾金(J. R. R. Tolkien)的《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相比。對此情形,喬丹承認在《世界之眼》一開始時確實受到托爾金的影響,但當故事發展到中間之後,就已經走出中土大陸(Middle Earth)的影子,而且《時間之輪》和《魔戒》之間的差別也是顯而易見的。首先,《時間之輪》中沒有精靈、獨角獸、龍這些民間傳說中的生物。再者,對於女性的地位與描述,兩者很大的差異。《魔戒》從頭到尾只有兩位女性,而《時間之輪》裡有關女性的描述與故事則佔了一半篇幅以上。而兩者最大的差別在於,《魔戒》是托爾金以英國式的觀點與語言,描述屬於英國人的神話與傳說故事;《時間之輪》則是以美國式的語言,而且是以美國南方的語言,述說一個代表美國人的神話與傳說故事。

就《時間之輪》中女性的地位來看,有人認為喬丹筆下的女性好像凌駕在男性頭上,喬丹認為他並未刻意塑造出這種形象,他想要呈現出的是個具有自我主張、能充分發揮自己能力的女性形象。書中女性投入Aes Sedai門下的意義,則象徵著女性們認為她們確有能力保護世界不受男性的摧殘。從這裡可以看出喬丹的強烈企圖心,他想要在幻想小說中有關個人自我成長的主題與兩性衝突關係之間找出一個平衡點。故事一開始時的世界,只有能夠使用的saidar的女性Aes Sedai,任何能使用saidin的男性都被視作false dragon,被Aes Sedai抓起來給「馴服」(gentle)。被「馴服」的男人非死即瘋,即使「馴服」後仍保持心智的正常,也失去求生意志苟延殘喘的活著。但是當真正的dragon被發現之後,Aes Sedai反而又變得像母親一般,看顧他、觀察他、給予他需要的幫助,讓他能為世界的救世主。原因在於喬丹瞭解到真正的英雄,也是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他必須衝破父親代表的權威形象與母親象徵的不成長形象,斬斷一切、不為過去所羈絆。就此而言,喬丹的嘗試算是相當令人矚目,至於是否為讀者所接受,則是見仁見智了。不過喬丹塑造的女性形象算是相當成功的,他至少使書中的女性看起來就像是女性,而不是由男性寫出來的女性。

《時間之輪》的故事述說至今已有十多年的歷史,仍未見喬丹有收手的打算,可能的原因除了他過於細緻的敘述筆法致使故事進度延緩下來,還有就是他對每一部作品的企圖心太強。喬丹坦承他對每一本書所能裝下的內容過度樂觀,原先希望能夠將所有他想要說的故事都放到書裡,但在寫作過程中卻發現許多枝節不得不刪掉。可是又捨不得完全扔掉前面割捨的內容,於是就將前面刪掉的內容裝到下一本書裡,如此一拖再拖,使《時間之輪》至今仍未見結束之兆。不過喬丹也向讀者保證,他不是故意拖延故事,他很清楚自己寫作方向,也知道故事的結局,以及相關故事情節等等,不過就是不能確定這系列的故事究竟會有多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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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尋千里》(The Great Hunt)原為《世界之眼》後半部分,由於篇幅過長所以分成《時間之輪》第二部來出。故事主線內容描寫藍德(Rand al'Thor) 與莫蓮(Moiraine)一行人從「世界之眼」取回「薇拉利號角」(Horn of Valere),回到Far Dara城之後的經歷。

藍德被迫面對他最恐懼與最討厭的Aes Sedai,他怕她們發現他的異常能力,他怕她們要對他進行「禁錮」與「馴服」,可是他也不聽Lan的勸早早離開Far Dara城,反而給自己找許多藉口想辦法留下。麥特從Shadar Logoth偷走的邪惡匕首,其魔力也逐漸滋長,蠶食著麥特身心以據為已有。Egwene與Nynaeve則在Amylin Seat的同意下,準備到Tar Valon接受成為Aes Sedai的訓練。可誰也沒料到,戒備森嚴的Far Dara城,某夜竟被獸人(Trollorc)潛進,大開殺戒。正當城中大亂之際,「薇拉利號角」與麥特的匕首,竟從Amylin Seat眼下,被鎖在地牢中的Padan Fain盜走。於是這群當初先後從雙河鎮出走的一行人,在莫蓮與Amylin Seat主導下,為完成自己的使命,分道揚鑣、各奔東西。

藍德、麥特與培林隨著Far Dara特遣隊領袖Ingtar出發,追回「薇拉利號角」與麥特的匕首,回復Far Dara城的聲譽與挽救麥特的小命。同時間,一股來自海外的新興勢力,從Falme登陸,揚言要取回原本屬於他們祖先的土地。他們四出征伐,奴役著每一個被征服者,被俘虜的Aes Sedai被稱為Damane,命運尤其悽慘,過著有如畜生般被豢養的淒慘日子。光明使徒(Children of the Light)也在「薇拉利號角」召喚下出動大軍向Falme開拔。當藍德一行人發現所有矛頭都指向Falme時,他們已經一步步的踏進這個戰火中心...

《獵尋千里》被譽為《時間之輪》系列中寫得最好的兩部之一,不是沒有原因。《世界之眼》就像是《時間之輪》的導論,在讀者眼前展開故事的序幕,而《獵尋千里》則像一位吟遊詩人在酒過三巡之後,正式向聽眾們述說一部宏偉詩篇的第一章。喬丹以其極精湛的筆法,帶領讀者縱橫於《時間之輪》世界各地與主要角色心理轉折之間。故事情節上,多線的劇情結構與豐富的角色發展將《時間之輪》世界拓寬起來,讀者看到的不再是幾個來自雙河鎮的鄉巴佬闖天下的經歷,而是像Far Dara城與惡原(The Great Blight)之間永無止息的戰爭、來自東方神秘的Aiel與西方殘暴的Senchan充滿異國風味的民族特質、Tar Valon各派系(Rajah)的哲學態度與權力鬥爭、光明使徒與Aes Sedai相互憎恨與敵對,都使讀者能以更宏觀的角度,在《時間之輪》的世界裡來往各地,欣賞不同的風土民情以及不同團體勢力之間的對抗。

在主要角色們的發展方面,這部小說則位居關鍵性的地位。從本書開始,書中主要角色都開始產生變化,他們從平面角色發展為圓形角色,讀者開始體會到他們內心的痛苦、掙扎、慾望與失望。例如藍德從抗拒、掙扎、到最後決定拋棄過去,承認自己就是真龍轉世(Dragon Reborn)而拿起劍和Ba'alzemon進行對決,這一路下來的心理變化讓讀者也陪著他一起成長。培林一開始對狼族持否定與憎恨的態度,也因為狼族為他無私的犧牲奉獻而產生轉變,不管是對他還是讀者都造成強烈的內心衝擊與情緒翻騰。Nynaeve在Tar Valon接受的試煉,讓她面對隱藏內心深處的慾望,親自體會黃粱夢碎的心痛,尤其叫人不忍而為之動容。其他女性角色也一一有了深入的描述,如Egwene在Falme雖受到極為不堪的身心折磨,卻也變得更加堅強;擁有預言能力的流浪少女Min、安鐸公主Elayne對藍德的感情變化;神秘女子Selene對藍德生理上與心理上的百般誘惑,生動有趣;篇末出現的Lanfear,尤其叫人驚艷。多線的劇情鋪陳使得這本小說更具戲劇張力與衝擊性,節奏感也沒有因為作者細部的描寫給拖緩下來,反而吊足讀者的胃口,每每難以釋卷。

《獵尋千里》格局恢弘、結構複雜,讀者閱讀起來頗為過癮,可是在某些情節的安排上,亦可見其瑕疵。例如一開始「薇拉利號角」就已經在藍德手中,但同時在大陸另一端卻流傳搜尋「薇拉利號角」的流言。這樣的劇情安排,讓大多數讀者一開始都感到莫名,不知如此安排用意何在。細心的讀者則可以摸到作者擺弄讀者的那條弦,甚至可以猜出接下來「薇拉利號角」被盜與藍德展開《獵尋千里》的故事情節。再者,就小說類型來看,本書頗像懸疑推理小說,一開始作者就刻意的在讀者心中製造出許多疑問,序篇「闇之信徒」的集會中出現的Black Ajah是哪些人?Ba'alzemon交代哪些任務給其手下?是誰引獸人進入Far Dara城?是誰從地牢裡放走帕登?藍德要向誰學習運用Saidin?神秘女子Selene的真實身分是誰?...一連串的問題、一個接一個的問號在每一章節、每一段落不斷的丟給讀者。從書裡找答案成為作者用來吸引讀者注意力的技法,而讀者則在作者的操作之下欲罷不能。奇幻小說要求讀者必須接受其世界觀,強迫讀者對其題裁作讓步,這種丟問題給讀者的方法雖維持了故事的可讀性與娛樂性,可是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卻也使讀者失去了閱讀反省能力。最後,從Portal Stone塑造出來的多重宇宙觀過於單純化,反而沒有Nynaeve在Tar Valon多樣生命試煉來得令人印象深刻,缺少臨門一腳的痛快感。不過在後段當眾人隨著藍德轉眼跨越時空,作者簡單一筆帶過那一瞬間眾人觀盡生死起伏與人世興衰的內心衝擊,倒也空留餘韻,平添讀者想像空間,令人回味無窮。

從喬丹深厚的神話學養背景來看,可以瞭解到《獵尋千里》的重要性,不僅是其居於整部故事中的關鍵性轉折地位,更重要的是其追尋「薇拉利號角」過程與其他主要角色的經歷,隱喻著這是一場英雄人物的「成年禮」。成人儀式是社會群體所加諸個人身上一種社會期望,透過這種儀式過程,個人從心理層面上割捨了自己過去的幼稚行為,轉而以成熟的態度、思考與語言,接納社會的群體價值,以及重新建構自己與社會的關係。

當藍德被告知他負有拯救庶民於亂世之重責大任時,他第一個反應是退縮回到母體內(雙河鎮)與堅持(依賴)譚恩(Tam)是生他養他的父親,他堅持自己只是個牧羊人,不是什麼「真龍轉世」。如果拋棄過去一切,他就必須面對成人的世界,而成人社會對他來說則是充滿著「瘋狂與死亡」的世界。正因為這種「幼稚的」想法,莫蓮才決定放手故意疏離藍德並暗中安排他隨印格塔一起進行《獵尋千里》。莫蓮的決定也是有其象徵性意義。從《世界之眼》的經歷中,可以感受到藍德對莫蓮所言所行雖然頗不以為然,但一路下來卻也發生一種參雜著亦母、亦姐、亦情人的情愫。莫蓮也很清楚藍德在乎她對他的看法,也瞭解她們之間正在發生的問題,但是她有她的宿命與任務,因此她必須斷絕藍德對「母性」的依戀,所以和Amylin Seat聯手在藍德面前表演一場「縱虎歸山」的戲碼。當藍德在失去對母性的依賴後,而父親又在世界遙遠的那一邊,他就有如失根的浮萍般,轉而尋求朋友作靠山。可是卻被麥特與培林發現他那異常能力而和他保持距離,這時他只有一切靠自己了。他必須自己找出一條求生之路,他必須重新定位自己與他人的關係,他必須面對自己的命運與負起應負的責任。當有了這些體會之後,神話中的英雄人物就開始成形。

喬丹曾經說過他發現在世界各地神話傳說中,具有極驚人的相似性。這並非他一人的發現,李維史陀與坎伯都曾經說過同樣的話。神話學大師坎伯曾指出神話中英雄旅程的階段:「英雄自日常生活的世界外出冒險,進入超自然奇蹟的領域;他在那遭遇到奇幻的力量,並贏得決定性的勝利;然後英雄從神秘的歷險帶著給予同袍恩賜的力量回來」13。普羅米修斯從眾神處盜火、傑森取得金羊毛、摩西從耶和華手中接下十戒、耶穌死而復生成為救世主、釋迦牟尼為眾生拋棄榮華以身證道,這些英雄的旅程都反映出一致的規律性:從「隔離」到「啟蒙」再到「回歸」。

13. 坎伯(Joseph Campell),《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a Thousands Faces),朱侃如譯。台北,立緒,1997年。

《獵尋千里》故事正好是在英雄的「啟蒙」階段。書中主要人物在這階段中,必須接受成年儀式中各種生理與心理的痛苦與折磨,唯有通過「啟蒙」考驗,方能從生到死,再從死而復生,踏進永恆不滅的境域,成為英雄的典範。至於讀者您我,則隨著故事發展,開始進行專屬於自己的英雄成年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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